第十六篇
从打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来,胡君就一则以喜,一则以憾。喜的是终于接到大学通知书了,有大学可念了,将来毕业有工作保障了,只要不违法乱纪,就有个“铁饭碗”了。憾的是自己答了那么高的分数,却因为志愿不会报、报反了。因为:
他小学升初中时,不用填志愿,全公社就一所中学,都得往那个中学考;初中还差不到一个月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废除考试,说是推荐选拔,结果二年后与全国各地一样统统上山下乡了,又没有填过志愿。
1978年恢复高考,报名的时间,每个人当场填报考单写志愿总计也就几分钟,不像现在,请班主任指导,让家长帮助参考,让亲戚朋友给出主意,有的还特意请报考专家帮助选择。那时报考者从招生工作人员手里拿过报考单就填,填完就交给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商量参考请教的时间。
而且那时胡君他们填报志愿的大专院校名单,就印在一份《辽宁日报》报纸上,而这份报纸,就贴在招生办公室的墙上,所有填报志愿者,都挤着看这一份贴在墙上的报纸,边看边填。不像现在,有一本一本的报考学校名录,还有上一年甚至上几年各校录取的分数、人数等参考材料,可以有充裕的研究分析选择的余地。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胡君,原来的老初中生,报名时又遭遇坎坷,教革办主任说他学历不够而不让他报名,他至今还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天,那情景历历在目——
招生办主任叫热雨,是公社教革办主任,四十多岁,身材修长,是个笑面相。他接过胡君的报名介绍信看了看后问“你是在哪个学校毕业的?”
“就咱三界口中学,1966年应当毕业,可是搞文化大革命到68年才毕业。”
“那你报不了名。”热主任瞅着胡君喜眉笑眼地说出了令胡君的心一下子刻骨冰凉的话来。
“为什么?”胡君嘴唇哆嗦着问。
“招生简章规定,得是高中学历才能报名,你自己去看看。”热主任用手指了指贴在办公室一进门墙上的报纸。
胡君走过去,看到贴的是《辽宁日报》上登的招生简章。别的他没细看,重点看了报名条件。报名条件是规定要高中学历,但是后面括号里写着“含同等学历”。 胡君看到这里,转回身跟热主任说:“这不写着‘含同等学历’吗?”
热主任正在接待刚进来的两个报名者,没顾上搭理胡君。
等这两个报名者高高兴兴走了,胡君紧忙跟热主任说:“热主任,简章里这不是还写着‘含同等学历’吗?我认为我够高中同等学历,前几年爱国联中考试选用老师,出的数学题高中部分占百分之六十,我考上了,还就用一个老师,参加考试的还有好几个新老高中生呢,这不可以说明我具有高中同等学历吗?你让我报吧。”
热主任不加思考就说:“不行,不行,你说的是真的也不行。高中同等学历是指中专、小师范等学历,你有吗?”
“我是没有中专小师范学历,但是我个人认为我具有高中同等学历水平。”
“你个人认为具有高中同等学历,那能行吗?谁能证明?你能拿出证明吗?”
“热主任,我不是骗你,我真有高中水平,我自学了高中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生物、地理、历史等门课程,就连俄语我都学了四册,跟我姐学的,我姐是老重点高中生。你就让我报了吧!”胡君哀求说。
热主任还是连说“不行,不行,你个人认为那是不行的。”
胡君没法,说:“你不信的话,现场出题考我呀!我要是考得不行,就不怪您了!”一着急,胡君说话都不顾了,一会儿称“你”,一会儿叫“您”。
“谁有功夫现在出题考你,简章也没写用考试鉴别同等学历。不行就是不行!”热主任不耐烦了。
“热主任,这可是多少年难遇的机遇呀!不是我磨您,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正好好念书呢,文化大革命来了,说‘文革’两年后继续念书,可是都下乡了,这一耽误就是十多年。这回可下招生了,又用学历‘卡’我们,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呀!我没念够书,您就行行好让我报名吧!您让我报名,我要是考不上,也从心里不怨您了。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让我报名吧!”胡君苦苦哀求。
正在这时,抽调到招生办帮忙的原三界口中学教数学非常好的大家都叫他“刘数学”的刘赓尧老师从外边进来。胡君像遇到救星一样,亲热地喊:“刘老师,您好!您在这工作呀?”
“临时帮忙,胡君,你来报名呀?”刘老师亲热地说。
“是呀!……可是,热主任说我不是高中学历……热主任,您就行行好让我报名吧!”
刘老师年近五十,身材高大,明亮宽广的前额,和善慈祥的眼睛,说话语速较快。他教过胡君数学课,知道胡君学习好。他那时还给胡君两个16开的大白纸本,让胡君把几何教材上的所有习题都给他做出来。他是想用这种办法来提高自己的几何知识。胡君按要求把两册几何书上的习题都规规矩矩做好了给了他。这事,文化革命中还被别人给揭发了,说刘老师是偏向培养“白专员”搞修正主义。下乡后,他和胡君再没见过面。
刘老师听了听胡君跟热主任的哀求话,插话说:“热主任,这么的吧,打电话跟县招生办请示请示,县里让报就报,县里不让报也没法了。”说着,刘老师走到用半截墙和玻璃窗隔断的里间,用办公桌上的黑色摇把子电话机打起电话来。他一只手摁着话机,一只手用力摇话机的摇把,摇了一会儿,拿起听筒“喂喂……”几声,没动静,就又摁着话机摇起来,摇了好一会儿,再拿起听筒“喂喂……邮局吗,请给接县招生办公室,打加急,……姓刘,请给快点。拜托啊!”
放下听筒,刘老师从里边走出来,对胡君说:“等着吧,看县里啥意见。”
“谢谢刘老师!不管县里怎么说,都得感谢您!”胡君真诚地说,然后就站在里间门口等起来。他的心里,希望和绝望交杂。他盼电话铃响,又怕电话铃响。电话铃响可以给他希望,也可以给他绝望。
报名高峰期已过,来报名的稀稀拉拉。有的来了交了介绍信就填报名单,有的来了听说“不行”就转身走了,也有的听说不行讲究几句就怅然而去,一脸失望的神情。
胡君茫然站着,但耳朵却高度灵敏地听着电话机,心灵经受着痛苦的熬煎。来来去去的脚步,好象都在他心头上践踏而过。
他等啊等,等啊等,从九点半到十点,从十点到十点半,从十点半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偶尔有电话打进来,但都不是县招生办的。这时,电话铃还在沉默着。胡君的心简直像在油锅里翻滚一样。现在,他只有盼电话铃响而没有怕电话铃响的心情了。他在心里急切地说:“快响起来吧,行还是不行快点说吧,别对我的精神零迟碎剐了!”可是电话还是没有动静,好象故意和他做对似的,沉默,沉默……
铃铃铃……电话突然响了。胡君倒吓了一激灵。
刘老师赶紧走过来接电话。胡君在旁边极其注意地听。当时如果有什么精密仪器的话,一定能测量出胡君耳朵在伸长,耳孔在扩张。
“喂,是招生办,你是哪里?……”只听电话里声音虽小但很清楚地说:“我是粮库,打听一下报名还有几天……”胡君一听这话,耳朵神经顿时松懈了。
刘老师接完电话,边从里间往出走边对胡君说:“不是县里来的,是粮库打听报名时间的。”他脸上也明显地看出焦急盼望的神情。
十一点四十过了。
铃铃铃……电话又响了。胡君的周身神经骤然又紧绷起来,耳朵高度紧张灵敏仔细地收听起来。
刘老师:“嗯,是招生办……”
胡君在近旁听电话里是清脆的女同志声:“接县招生办了……”胡君的心又狂奋又紧张,简直跳到嗓子眼了。他更加聚精会神谛听。
刘老师把电话让给热主任接。热主任“喂喂”了两声,接着说:“县招生办哪?贵姓?……啊,马主任哪,你好!……我们这里有一个中学代课老师,他是初中学历,还要报名,按规定……你看行不行?”
胡君伸着耳朵张着耳孔听到电话里边一个洪亮男声说:“他愿意花五角钱就让他报呗!报了也不一定考上。”
“我愿意花五角钱!五元钱都行!谢谢县里!谢谢县里!”胡君在旁边大声喊起来。
热主任撂下电话走出来,还是喜眉笑眼的样子。胡君紧跟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刘老师。
刘老师瞅着热主任,那眼神好象在问“给不给他报名啊?”
热主任点头示意。
刘老师马上拿一张报考单给胡君说:“快填吧!”他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五十了!”
胡君知道,十二点人家热主任和刘老师该下班了。他接过报考单按照项目飞快地写起来。写到志愿栏时,他紧忙到墙上贴的简章上去找。
热主任提醒他说:“只能报师范类,当老师的只能报师范类。”
“嗯,谢谢主任!”胡君说着,头也没顾上回地紧忙找,找一个就写一个,没加什么思考。他想,能考上一个就行啊,念完成正式国家干部就行。他在五个志愿栏里先后写了
本省师资进修班、沈阳师范学院、辽宁师范学院、东北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
他知道中国人民大学是文科最好最高的学校,是他最想考上的学校。虽然不是师范类,他也写上了。他想,万一他们没看出来,也兴侥幸蒙过去考上呢。
但是,内行一眼就看出来,没有这么报志愿的,胡君把志愿报错了。志愿都是从高往低报,而他的却是从低往高报。
胡君飞快地填完报考单交给刘老师。刘老师没怎么瞅就放到身旁黄色木卷柜里边了。
“谢谢热主任!谢谢刘老师!都耽误您下班吃午饭了。”胡君激动地说。
“没啥,没啥,你能报上,将来再能考上,我们再耽误也值得了!”热主任在等刘老师锁门一起往外走时跟胡君说,“考上大学,那多好哇!”话里分明带着不相信胡君能考上大学不过是白费劲白搭功白花五角钱的讥讽意味。
胡君对热主任话里的弦外之音假装没听出来,他正为自己在报考单上报了中国人民大学志愿可是没被看出来而暗自庆幸暗自高兴呢。他哪里知道,第五志愿基本白报,何况整个志愿都报颠倒了,按第一志愿录取,根本轮不到人民大学,分数如果够,第一志愿学校就扣下了,哪个学校不愿意要分数高的学生?
胡君这次志愿的报错,影响了他一生的前程。这是他缺乏经验阴差阳错,还是他八字造就,命该如此,八分命争不到十分?
结果虽然他考了368分,比中国人民大学录取分数线还高13分,却被辽宁大学师专班录取了。没有上得了重点大学,尤其是听说八面城高中申老师儿子申展以355分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那几天,他更是遗憾得不得了-----自己答了368分,白多了13分!真是冤枉!他感到委屈、憋屈、郁闷、烦恼,心头像压块大石头似的,多少天都懒得说一句话。后来离家上学,刚开学那些天,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遇见了许多新的面孔,他暂时忘记了遗憾。这几天,他又心中充满了遗憾,尤其是今天早上听刘树学同学说,李景铎才考了285分,相比之下他多了80多分,结果坐在一个教室里成为同学,更感到命运不济,老天不公,郁闷病更严重了。他直感到精神萎靡,浑身无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喘气都感到非常费劲。头不愿意抬,耷拉着;眼不愿意睁,迷蒙着;话不愿意说,哑巴着,别人主动与他说话,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实在不说不行了,就嗯一声拉倒。
于泓看见胡君如此精神萎顿郁郁闷闷,急在心里。他俩是同桌,往常,他们见面,都是高兴地相互哎一声,两双眼睛都充满喜悦和柔情。可是这两天他们见面,于泓还是一如既往,而胡君却蔫头耷脑忧心忡忡,不再喜悦地发出“哎”,只是点一下仿佛千斤重的头;眼睛不再闪烁亮光脉脉含情,而是勉强睁一条仿佛细糜剌的小缝。晚自习时于泓悄声问胡君,你怎么了?胡君微微摇头,一言不发。于泓左右瞅了瞅,悄悄把两块水果糖塞到胡君手里,表达出她不可言说的情意。胡君攥糖在手里,好一会儿才侧脸看了于泓一眼,表达内心的无限感激。
胡君的“无端的愁苦”自然瞒不过好友“消息树”刘树学。晚自习课间,刘树学拉胡君到教师办公室后面没人处,问他,你这几天怎么啦?老是闷闷不乐愁眉不展?胡君好一会儿才愁闷怏怏地说,我恨自己的命呀,答了挺高的分数,入了这个学校,285分就够,白多了80多分。我这是啥命呀!
刘树学说,原来为这个呀,你觉得委屈,还有比你更委屈的呢!你在咱中文二班分数第一,中文一斑有个叫任泽坤的,比你还多2分呢,而且他的遭遇比你不幸多了!听人家讲,他是老高三,你不才是老初三吗?他老高三回乡,修理地球多少年,后来抽到公社当报道员。“四人帮”倒台之前,他去了一趟北京,在北京和火车上听了一些“谣言”,回来免不了与三亲俩厚的说了。后来全国开展“查谣”,把他抓进“小黑屋”(专政队关押“犯人”的拘留所)蹲了八个月,受尽折磨。他身心受苦还不算,还株连到他老婆,审讯逼供,结果他老婆给整成精神病,疯疯癫癫。粉碎四人帮之后才把他解放了。恢复高考,他一边工作还得照顾精神病老婆,也没复习几天,考了370分,比中国人民大学录取分数线还多15分,不知啥原因,也被辽宁大学师专班录取了,与咱们是同学,你说冤不冤?……
胡君听着刘树学的讲述,心儿一个劲地往下沉,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只是为那位还不认识的任泽坤悲痛,哀伤,可怜,委屈,愤慨……真的,任泽坤比自己不幸多了,怎么说自己还没有蹲小黑屋,老婆也没有疯疯癫癫,而且,任泽坤比自己还多答了2分!别说差2分,有时差0.5分就天地之别呀!胡君想起同乡王福辉,与他同时参加高考,与最低录取线就差0.5分,就没有考上。而任泽坤比自己多2分,他从心底宾服、佩服、敬佩!
说也奇怪,等到刘树学说完了任泽坤的故事,胡君心里不再那么难受了。尽管还是那么抑郁,但比原来强多了。这是什么心理现象呢?是自己苦时发现别人比自己更苦,便觉得心里多少有点慰安?是自己痛时发现别人比自己更痛,便觉得应该去可怜别人?是自己不幸时发现别人比自己更不幸,便觉得自己比别人还幸运一点儿,应该聊以自慰?人的心理啊,真是琢磨不透,瞬息万变。反正,听了刘树学说任泽坤事情之后,胡君心里的郁闷忧愁冲淡了,并且产生了要急切认识比自己分数还高的任泽坤的强烈愿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