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讲授《文学基本原理》课程的马老师,个子不高,身板单薄,戴个无色眼镜,说话声音很大,抑扬顿挫,高音80%,中音10%,低音10%。
马老师板书也有特点,一般不写主讲的标题,但是内容里的一、二、三小标题都写出来。马老师写粉笔字也有个特点,捏着粉笔很冲很猛地与黑板接触,每一笔都碰出声,所以写起来哒哒哒哒哒哒好像敲黑板一样。字体不像孙丰老师那样飘逸,也不像王平老师那样端秀,好像有点大划拉一样,应该是随心所欲任意为之。
马老师讲课不像其他老师那样要求学生每句必录,每字必录,而是让学生记录重点的问题,一般的听听理解了就行。因为没有教材,马老师讲课时说到一些比较生僻的词语时,经常在黑板上把它们写出来。他一般在黑板右边空白处写,字写得很大,不横行写,也不竖行写,而是从左上方往右下方斜着写,边写边念:
文学要表现波诡云谲的社会现象,波诡云谲的社会现象,波诡云谲(把“谲”都读成“玉”音了)。
注意,这四个字这么写,哒哒哒哒。
——他狠劲在这四个字旁手捏粉笔敲击,以便引起同学们的注意。
胡君一听,不对呀,那个字应该是读“绝”音哪。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仍然不露声色地记笔记。他想,如果这时说读“绝”,给老师多下不来台呀,但是不说,会以讹传讹,也会让马老师在更大范围内丢面子,造成不好的影响。他一边记录,一边不由想起以往类似的事情。
那是1973年,胡君在家乡昌图县三界口爱国联中教书。那时正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贫下中农是农村的领导阶级,教书的老师也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一天课间,胡君听见学生在操场上喊“激枪不杀!”“激枪不杀!”,同时学生手里端着用秫秸做的步枪,互相追逐着喊。胡君开始一愣,后来想明白了,原来是这些学生的老师——贫农社员老宛——把语文的一篇课文里的“缴枪不杀”教成“激枪不杀”了。学生在操场上你追我赶,大喊大叫“激枪不杀”,其他老师也听到了,禁不住哈哈大笑。教了错字的宛老师也跟着哈哈大笑,他不知道其他老师大笑的真正原因,还以为其他老师看着他的学生在操场上玩的开心而大笑呢。这时学校教导主任进来,绷住笑,说,老宛,你来一趟。老宛跟着主任进了主任室,叫主任狠狠训了一顿。后来还传出,这个宛老师,还把恩维尔·霍查(阿尔巴尼亚领导人)给学生教成恩维尔·崔查,把谬论给教成胶轮……闹出不少笑话,从学校传到社会,十里八村都当笑话讲。后来这个宛老师也没脸在学校呆了,在人们的嘲笑声中回到老家的生产队修理地球去了。可是回到老家生产队修理地球,也摆脱不了人们的笑话,后来只好搬到千里之外的北大荒去了。
眼下这事该咋办呢?胡君一边记录一边想,有了——
叮铃铃……下课了。马老师夹着讲稿走出教室,胡君紧跟着也走出教室。走出教室十几步到了后边那座古房子——老师办公室墙角,胡君紧撵上马老师,说:
马老师!
马老师停下回头。
马老师,我有点事。
你说。
方才您在课堂上说,波诡云“玉”,我想您可能是说走嘴了,应该念“波诡云绝”,那个字念“绝”。你可能把“谲”字看成鹬蚌相争的鹬了。
是吗?——马老师本来黄白镜子的脸,一下子没有了黄色,都煞白了。
马老师,我想不跟您说,又想,不说还不好……就下课撵出来跟您说了。您……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君。
真的非常感谢你,胡君!
不谢不谢!老师……
第二节上课,马老师进了教室走上讲台,开口就说:
上一节课,我不小心,把一个字说走嘴了。应该是波诡云谲(绝音),我说成波诡云“玉”了。在此严重更正,严重更正。请同学们原谅!
啪啪啪啪……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马老师脸上泛起红晕,微笑、点头,频频致谢,眼神透过无色镜片着重看向胡君。
胡君内心异常愉快,舒坦,欣慰,像喝了一碗蜜糖水一样感觉非常甜蜜。
于泓仿佛感到了胡君内心的微妙情绪,美丽的双眼愉悦地注视着胡君欣喜的眼睛,看得胡君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接着四目对视一笑,好像彼此心领神会了,然后转眼开始听课记笔记。
马老师讲: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何谓艺术?先解“艺”字由来。先贤造“艺”,原字为“埶”,念“艺”。
马老师在黑板上把“埶”写出,哒哒敲了两下黑板,继续说:观其形,左侧上下部分都是“土”,中间有左右两点,读“八”。
马老师在黑板上把“八”字写出,哒哒敲了两下,接着说:右侧是“九”与“、”相合。其意思为,左侧是把两粒种子播种在土壤之中,右侧是一个弯腰之人执耒耕作。此字既象形又会义,表示种庄稼的意思。《诗经》有句:我种黍稷,正是对此字的注解。经甲骨文、金文、篆文,到隶书时,“埶”上增“艹”字头下添“云”,成为“藝”。
马老师一边把“藝”字在黑板上写出,哒哒哒敲了几下,一边说:即艺术的艺的繁体字,到此也完成了此字真正意义的本质性构造:上有奇花异草,下有云卷云舒,中有果腹之资、生活保障。这也表明,艺术是生计无忧之后的精神需求。再解“术”字构成,按文字学,“术”之原字是“術”。
马老师在黑板上写出“術”,哒哒敲了两下,接着说:这个字左为“彳”,右为“亍”。
马老师把“彳”和“亍”在黑板上写出,重复说:念“赤、绌”,合起为“行”,意思是通行大“道”,“术”位中间,有贤哲形象且会义地解读为“十八般武艺一点通”,宽阔大道有“术”则行。由此,艺为美,术为技,艺术合一,就是尽美之美矗审美立象之道,竭尽手段行审美立象技术之通。再深一步思考,“藝”为纵向立形,似乎在说明与展示,“藝”从历史纵深走来,是不断添加象形与会义元素、承载求美祈变理想与感受的结晶;“術”为横式结构,也似乎在表达,不管“艺”之发展、演变至怎样的“高大尚”,“术”始终使出“浑身解数”开辟通道。所以,艺无止,术无尽,艺术永无止境。语言的艺术,即语言塑形立象要不断发展创新,而不是呆板、寡淡,如白开水。杰出作品的语言都具有弹力强,密度稠,张力大,精炼简约,文约事丰,一字顶数字,一言蕴多言的艺术特点……
这节课,马老师讲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而且从此以后,马老师的讲课风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好像随随便便、气吞万里如虎变为认认真真,温良恭俭让有余。虽然在黑板上写字还是哒哒哒哒地像打机关枪,虽然还用粉笔敲击黑板让学生注意字词的写法,但是机枪声和敲击声舒缓了许多,讲课的速度和声音也舒缓了许多。虽然在黑板空白处还是斜着写字,但是不像原来那么大划拉了,工整规范了许多。也不再一下课就夹起讲义蹿出教室直奔办公室,学生想问点什么都不容易,而是经常课间也在教室或者教室窗前,与同学们在一起聊聊,学生想询问或者探讨什么问题都容易多了方便多了。
讲当代文选的崔老师,从讲茹志娟的《百合花》开始改变了一下讲课方式。
为什么要改变?因为他讲的文章,绝大多数学生都没有读过原文。不是学生不想读,而是学生找不到需要读的文章。尽管有的文章在报刊杂志上登载了,但是学生们不是人人都有报刊杂志,找又不好找。原文没有读过,老师就直接进行文章分析,弄得学生真是“丈二和僧摸不着头脑”,必然效果不好。所以,崔老师改直接讲为先让学生读文章,之后再进行课文分析。
崔老师拿着要讲的文章问学生们:“哪位同学来读?”
同学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吱声。
“看看,哪位同学来读?”
同学们还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吱声。
“看看,哪位同学来读?”
“我试着读读。”于泓从座位上站起来说。
“好,你来读。”崔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把一本翻开的杂志递给于泓。于泓接过杂志,略扫一眼,马上读起来。
“百合花,茹志娟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我们文工团创作室的几个同志,就由主攻团的团长分派到各个战斗连去帮助工作。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团长对我抓了半天后脑勺,最后才叫一个通讯员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去。
包扎所就包扎所吧!反正不叫我进保险箱就行。我背上背包,跟通讯员走了。
早上下过一阵小雨,现在虽放了晴,路上还是滑得很,两边地里的秋庄稼,却给雨水冲洗得青翠水绿,珠烁晶莹。空气里也带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要不是敌人的冷炮,在间歇地盲目地轰响着,我真以为我们是去赶集的呢!
通讯员撒开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一开始他就把我撩下几丈远。我的脚烂了,路又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却又怕他笑我胆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个人摸不到那个包扎所。我开始对这个通讯员生起气来。
嗳!说也怪,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倒自动在路边站下了……”
流利,准确,吐字清晰,充满感情,简直跟播音员播诵的一样,年纪最小最年轻的于泓,一下子震住了所有的同学。同学们静静地听着,连大气都不敢出,教室里极其静穆,除了于泓感情充沛的朗读,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甚至一块橡皮掉在地上都能够听见。
胡君听着,心里满是敬佩,敬仰,羡慕,爱慕,无限地欣喜。
而下一次上当代文学课时,崔老师不再问“同学们谁来读”,而是把拎的录音机放在讲桌上,一按按钮,就发出于泓流利,准确,清晰,充满感情的声音。
“伤痕,卢新华——
除夕的夜里,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的近的,红的白的,五彩缤纷的灯火,在窗外时隐时现。这已经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晓华将目光从窗前收回,低头看了看表,时针正指着零点一分。她理了理额前的散发,将长长的黑辫顺到耳后,然后揉了揉有些发红的微布着血丝的双眼,转身从挂在窗口的旧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方镜。她掉过头来,让面庞罩在车厢里谈白的灯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镜里。
这是一张方正,白嫩,丰腴的面庞: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适中的部位上;下巴颏微微向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对深潭般的幽静的眸子,那间或的一滚,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闪光。
她从来没有这样细致地审视过自己青春美丽的容貌。可是,看着看着,她却发现镜子里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滚过了点点泪光。她神经质地一下子将小镜抱贴在自己胸口,慌张地环顾身旁,见人们都在这雾气腾腾的车厢里酣睡着,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这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将小镜重新放回挎包中。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旧睡不着。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还不到三分钟,便又抬起头来。
在她的对面,是一对回沪探亲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俩极兴奋地谈着学习和工作,谈着抓纲治国一年来的形势,可现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着睡了。车厢的另一侧,一个三十多岁的城市妇女伏几打着盹,在她的身旁甜卧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忽然小女孩蹬了几下腿,在梦中喊着:"妈妈!" 她的妈妈便一下子惊醒过来,低下头来亲着小女孩的脸问:"囡囡,怎么啦?"小女孩没有吱声,舞了舞小手,翻翻身复又睡了。
一切重新归为安静。依旧只有列车在"铿嚓铿嚓"地有节奏地响着,摇晃着。——那响声仿佛是母亲嘴里哼着的催眠曲,而列车则是母亲手下的摇篮,全车的旅客便在这摇篮的晃动中,安然,舒适地踱入恍惚迷离的梦乡……
同学们又惊又喜。这是课前录好的,上课一放,省时省力,而且录音机播放,音色非常优美,相当吸引人。同学们都格外认真地听着。
录音机播放完全文,崔老师再进行分析讲解:
《伤痕》,短篇小说,作者卢新华。1978年初,24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新生卢新华写出了他的第一篇小说《伤痕》。他将自己的作品交给朋友和老师阅读,反响平平。之后,在一次班级策划的墙报上,卢新华贴出了这篇小说。令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是,在复旦校园,这篇小说被迅速传抄。墙报栏前人潮涌动。当年8月11日,在反复酝酿和修改以后,《文汇报》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这篇7000余字的学生作品。因为《伤痕》,当天的《文汇报》加印至150万份。一夜之间,“卢新华”这个名字为国人所熟知,“伤痕”一词很快成为一种文学思潮的名称,“伤痕文学”也经由这篇小说发轫、命名……
这样,教学效果非常好。这样,使干巴巴的课堂教学,变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这种教学方法,在当时一般学校还没有,而辽宁大学铁岭师专班当代文学如此教学,在当时真可谓是凤毛麟角,而且效果奇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