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
入大学不到一个月，大约是第四周的星期六晚饭之后，胡君与刘树学回到宿舍，一进门看见门口的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少妇，瓜子脸，杏核眼，颇有几分姿色，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儿。旁边或坐或站着的几个男生，有点羞羞答答地与她寒暄客套闲聊。只听董义说，你是李保之的媳妇啊！那是我们大家的大嫂了。少妇说，那可不一定，我看你们有的年纪比李保之大，该管我叫弟妹。马帅用手抿抿自己油光铮亮的大背头，嘻嘻哈哈几声后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年纪大小，谁的媳妇来，大家都叫大嫂！马帅转头问周围的同学，是不是啊？周围同学一起喊，是，是，是！吓得小孩儿直咧嘴要哭。少妇拍着小孩屁股，连说，不怕不怕不怕。小孩才没有哭出来。
胡君捅捅董义：李保之呢？董义说，刘中华去找去了。马帅又说，老李大嫂，你来这里，李大哥知道不知道？少妇说，不知道。马帅说，你咋不事先告诉他一声，他好上火车站去接你，他如果没有时间，我们大家去接你，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找到这里，多不容易！少妇说，我怎么告诉他？邮信得好几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打电话还不知道你们这里的号码。正说着，李保之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不喜不怒也不哀不乐地对少妇说，你怎么来了？少妇说，有事呗！李保之问，啥事呀？还没等少妇回答，马帅笑嘻嘻大声说，那事呗！其余人“哇---哇---哇”着走开了。
少妇说，我和孩子还没吃饭呢。李保之说，走到食堂看看。他们到食堂一看，食堂已经关门了。他们就到学校大门外不远处的红旗广场边上，找个小饭馆，吃了两碗炸酱面。
夜里，班级干部安排少妇住在女生宿舍，第二天早上，李保之耽误两节课，送他媳妇和孩子坐火车回去了。
后来，胡君才知道，李保之媳妇来找他，是因为李保之上学不在家，他屯子里的小队长就纠缠他媳妇。晚上夜深人静，小队长就去李保之家推门，推不开，就端窗户，好几次，险些进到屋里。多亏两边邻居家的狗，汪汪汪叫个不停，惊醒邻居开门出来，才吓走小队长。
为什么小队长敢去纠缠李保之媳妇？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李保之与他媳妇，是经过媒人介绍订婚结婚的。李保之也与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正念高中时赶上文化大革命，后来也与千千万万同龄人一样，上山下乡。他家本来在农村，就回乡当了农民。几年后已过了婚嫁年龄，但是由于他家里三代不清白，他父亲在解放前参加了国民党，历史有问题，所以在村子里属于像《红楼梦》中的另册里人，受歧视，不得烟抽，般配的姑娘没有愿意嫁给他的。后来他妈四处托人给他找媳妇。那年从关里跑流氓过来一个山东姑娘，生活无着，就经媒人牵线，嫁给了他。这姑娘长得还不错，但是没有文化，地方穷家里穷念不起书，与念过高中的李保之说不到一块，唠不到一块，没有共同语言。李保之与她感到憋屈，郁闷，但为了生活，只好对付过，凑凑合合。偏偏这媳妇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都是闺女，没有带把的小子，李保之及其父母都一肚子窝火。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李保之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要与这媳妇离婚。媳妇在这里无亲无故，说什么也不离。打也不离，踢也不离，哭也不离，喊也不离……后来这媳妇竟然拉着两个女儿跪在十字路口，鼻涕一把泪一把，哭诉自己痛苦遭遇，天老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包青天啊，你在哪里呀？你该用铡刀铡当今的陈世美——李保之！……这媳妇几次到街里十字路口哭闹，引起当地政府注意，派秘书去他家做工作，并以如果离婚就上告到学校开除李保之作为最后通牒，这才没有离婚。婚姻虽然维持着，但是双方感情早已没有了，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生产队小队长才敢于去纠缠他媳妇。没曾想这媳妇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很有节操，守身如玉，小队长几次都没有得手。她来找李保之，告诉他小队长的事，也想挽回李保之的心。却不料李保之听了以后，心里倒多了一块病，怀疑他媳妇是不是已经被奸污了，只是嘴里没有说出，暗暗地窝在心里。
由于李保之媳妇的到来，同学们一连多少天都把媳妇作为课余的话题，成为宿舍里精神会餐的主题,成为同学们私下唠扯的中心。
一天晚饭后，胡君在校园散步，刘树学走过来说，哎，胡君，你知道不知道，王光比董义厉害，一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离婚了。胡君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呢？刘树学说，我也是今天才听说的，就马上来告诉你，够意思吧，好朋友就得心心相印，肝胆相照，彼此不留一点肠子丝儿。我跟你说，你别告诉别人。听说王光也非常不幸，他爹是历史反革命，他受到牵连被歧视，二十七八岁还光棍一条。后来他妈急得没法，让他和本村一个又老又丑嫁不出去的女人结婚了。这下是不打光棍了，成个家了，可是这老女人却欺负他压迫他。听说，这老女人出身好，是个贫农，总以自己是贫农的优势虐待王光，比社会上旁不相干的人还厉害。不做饭，也不会做饭，总让王光当锅台转。有一回王光的中学同学来了，王光做饭做菜，俩同学吃着吃着，黄瓜菜不够了。王光让老女人给切点添上。这老女人一脸不高兴，拉拉老脸八尺长，切的黄瓜菜有筷头子粗。同学不喜外，开玩笑说嫂子切得真实惠呀！她赌气端走了，扔下一句：还不伺候你们这俩猴了呢！要吃，自己切去！弄得同学非常尴尬，下不来台。同学走了，老女人说王光故意在人前磕碜她折腾她，肏你妈肏你奶奶的骂不绝口，摔了盘子又摔碗。王光稍一回嘴，老女人从屋里跑到大门外，站在大街上骂黑五类黑心肝，没有一个好人，还想欺压贫下中农！肏你八辈祖宗，肏你一亿辈祖宗！王光站在屋门口让她回来，气得抡拳头吓唬她。她却操起铁锹去劈王光。王光躲过铁锹，跑到屋里，她还拎着铁锹在大街上骂。左邻右舍出来劝，她却更来劲了，直骂了半下午。
这老女人还不会做针线活，从打结婚到离婚，没给王光缝过一针一线。王光衣服破了，不是破着穿，就得自己缝补。就连补袜子都不会，都得王光自己补。这老女人还处处歘尖儿，时时欺压王光。听说，就是听个收音机，也得老女人说了算。王光愿意听新闻和歌曲，老女人偏偏要听二人转。王光说，再不咱俩一替一星期，轮流说了算。老女人说，没人跟你轮！就我说了算！因此，因为听广播节目也经常打架。有时老女人没在家，王光听新闻或者歌曲，可是老女人回来就拨台子，没有二人转宁可听别的乱七八糟的，也不让王光听他愿意听的。
当家做主更不用说了。虽然生产队一年下来分不了几个钱，但是这几个钱都得老女人把着，她想买啥就买啥，王光想买啥都不行。别人家几乎都有沙发了，他们家只有一个木凳子。王光说，快过年了，买个沙发吧，谁来了也坐着体面些。老女人不答应，说，没钱！王光说，前天不是刚分红，你领了一百多元吗？老女人嗷一声：还“饥荒”（债）了！家里一应物件，没有跟上时代潮流的，差不多跟原始社会似的。不是没有钱来更新，老女人就是死死地攥着，再不就是给她那方面亲戚花，王光和他们老王家人想花，没门！结婚二三年，老女人没有给王光父母老人买过一分钱东西。
听说，欺负王光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所以，王光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立即提出离婚。老女人这回不干了，说王光是现代的陈世美。但是左邻右舍，大小队领导，甚至公社干部都知道他们的事情，十里八村的人们都拿他们的家事当故事讲，所以王光到公社就离了。公社管结婚离婚的民政助理并且祝贺王光说，离了婚，这下你翻身了，解放了！
刘树学津津有味地讲着，胡君默默地听着。胡君的心里，涌起滚滚波涛。他联想起自己的婚姻，与王光类似，只是没有王光那么厉害。他媳妇家也是贫农，对地主出身的胡君家也总是觉得有阶级优势，凡事总要占上风，动不动就欺负胡君家，没有理也要辩三分，还要跑到大门外大吵大闹大骂，把胡君家祖三太奶都给绝了，甚至就因为半尺布，他媳妇的老爹就领着女儿去公社要“打把刀”（当地土话，离婚的意思），后来被公社干部给劝回来了。这事弄得胡君在村子里很没面子，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当时胡君就想离婚，但是家里老人不允许，说离婚了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出身，谁还能嫁给你，不得打一辈子光棍。胡君只好忍气吞声。现在听了王光的事，他不由暗下决心，多喒回去也学王光离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