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篇
写作课。
李福荣老师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修改”二个大字，接着在下边写出一首诗：
题李凝幽居
贾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
然后，李老师在诗旁，又写出“推敲”二个大字，这才朗声与同学们说，这堂课讲文章的修改。修改文章，也就是对文章进行多方面的推敲。
李老师用粉笔在推敲二字下边划了两条浪线，继而说，推敲这个词，就是由上边这首诗而来的，具体说，是由颔联“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而来的。这里还有个故事，哪个同学知道，站起来给大家讲讲？
胡君想起在中学时，教语文课的大胡子李老师曾说过，推敲是由一个和尚骑驴吟诗而来的，但只是渺渺茫茫，不具体详细，没有故事情节，因此不敢站起来讲。
老师，我听说推敲是由于一个老和尚作诗而来，董义站起来说，一边比比划划，他想用推，又想用敲，拿不准，就有了推敲。
嘿嘿嘿，马帅不屑地笑出声，引起几个随从者也嘿嘿起来。
董义感觉很尴尬，便大声对马帅说，嘿嘿啥？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人家马帅要站起来给大家讲！李保之回头甩出一句。
大家目光都聚焦到马帅脸上。刘中华说，讲讲，马帅，讲讲！
马帅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讲，不讲，我不会讲。
大家呱唧呱唧！李保之领头鼓掌发动大家。
啪啪啪、啪啪啪 ……马帅讲讲，马帅讲讲！
不管同学们怎么鼓掌激励，马帅就是摇头摆手不肯讲。
你会不会讲啊？不会讲吧！刘树学用激将法。
不论怎么说，马帅就是摇头摆手，脸上不红不白的。
这样一来，别人还不好站起来讲了。停了一会儿，只好李老师继续讲：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是历来传诵的名句。“推敲”两字还有这样的故事：贾岛初次参加科举考试，住在京城里。一天他在驴背上想到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想用“敲”字来替换“推”字，反复思考没有定下来，便在驴背上反复吟诵，伸出手来做着推和敲的动作。看到的人感到很惊讶。这时，京兆尹韩愈的仪仗队走了过来，贾岛只顾推、敲、敲、推地思考着，不停地做着推、敲的手势，竟忘了回避，一头撞上去，被随从押至韩愈面前。贾岛详细地回答了他在酝酿的诗句，用“推”字还是用“敲”字没有确定，正在反复思考，没有想到回避。韩愈停下车马思考了好一会儿，对贾岛说：“用‘敲’字好，因为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示你是一个懂得礼貌的人；更能衬托出月夜的宁静，读起来也响亮些。另外，既是夜间，怎能知道“鸟宿池边树”呢？想必是敲门声惊起了宿鸟，或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噪动，或是鸟从窝中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了。如果用“推”字，这一句也就无根了。 两人于是并排骑着驴马回家，一同谈论作诗的方法，互相舍不得离开，共同谈论了有好几天。
——推敲就是这样来的。通过这个推敲的故事，我们都会受到很多启示，比如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怀，比如对文章认真反复修改推敲的精神，等等。我们这里讲修改文章，不只是字、词、句的修改，还包括主题的修改推敲，材料的修改推敲，结构的修改推敲，表达方式、表现方法等等多方面的修改推敲……
主题的修改，比如《白毛女》，最开始有人写的主题是破除迷信，后修改成反封建主题，最后贺敬之修改提炼成现在的主题：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材料的修改，比如魏巍写《谁是最可爱的人》，开始用了许多材料，写成后自己也觉得文章冗长，表达的思想也不突出，征求别人意见，也觉得长而不精，后来反复修改，最后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只保留了三个材料，一个是松骨峰战斗，从而表现志愿军英雄主义精神；一个是马玉祥救朝鲜落水儿童，从而表现志愿军国际主义精神；一个是与吃炒面吃雪的志愿军战士在战壕里的交谈，从而表现志愿军爱国主义精神，并且看出有了爱国主义为基础，才有了英雄主义和国际主义。……
结构的推敲，指的是文章层次、段落，开头、结尾，过渡、照应等等的安排，也是需要反复修改才行的。比如《安娜卡列宁娜》这部长篇小说，大文豪托尔斯泰光是对开头就修改了十九遍，直到最后才敲定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开头：幸福的人家大体相似，不幸的人家各有各的不幸。……
表达方式，主要有记叙，描写，抒情，议论，说明，为了更好地表现主题，修改时要考虑采用的某种表达方式是不是最好？换一种别的表达方式是不是更好？表现方法很多，像托物言志、写景抒情 、叙事抒情、 借物喻人、直抒胸臆、 欲扬先抑、欲抑先扬、顺叙、倒叙、插叙、对比、 衬托 、卒章显志、象征 、用典、想象、 联想、 寓情于景、反衬烘托、 托物起兴、渲染、 虚笔、 虚实结合、侧面描写、正面描写、直接抒情 、间接抒情等等 ，都要根据主题表达的需要 ，反复修改，看看究竟用哪种为好……比如一篇文章，如果写的是顺序开头，修改时可以考虑用倒叙开头是不是更好？因为倒叙是把事物的高潮或者发生在后面的事物提到最前面来写，能够起到引人入胜的作用。这方面的修改，也是非常必要的，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
还有修辞方法的选用恰当不恰当？还有咬文嚼字，斟酌字句，那更是不可忽视的，比如推与敲的推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的推敲，不胜枚举，数不胜数……
李老师讲着，胡君和同学们都唰唰唰地记着。大家从心里佩服老师的讲课，引经据典，深入浅出，一个看似没有什么讲头的文章修改，竟讲得如此生动，如此声情并茂，如此引人入胜。胡君由这堂课更深入地领悟到，真是学无止境啊！
第二十七篇
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学校考虑到外地学生需要回家换夏季衣服，决定放假3天。学生们一听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已经结婚成家的男女学生，不但可以借此回家换季，还可以借此回家夫妻儿女团圆相聚。
胡君由学校所在地铁岭回家到昌图县三界口，只能乘坐火车。火车每天到三界口方向的，只有一趟，在铁岭是晚上八点多钟，到三界口是将近夜里十二点。于泓听说胡君要深更半夜走二十来里路，提前给胡君预备了一个按着木把的大号木锉，足有二尺来长，木锉是钢铁合金，像把剑，又周身带刺。走路拿着它，可以壮胆，可以防身，一旦出现什么不测，可以用它当冷兵器。胡君没想到于泓对自己这么关心，这么细心，从心里非常感动感谢感激，深情地看了于泓一眼，接过木锉，插到随身背着的黄书包里，抱拳作揖告别，上了火车。
车上人很多，胡君没有座位，就挤在离车门不远的过道里，背靠一个坐席横头站着。他把于泓给的木锉在黄书包里斜着顺了顺，还是不能完全装下，还露出手柄和几寸锉身，但是可也掉不出书包了。就这样吧。他心里说。然后从黄书包里掏出随时看的《古代散文选》，翻到李斯《谏逐客书》看起来。
那个时期，人们都如饥似渴地学习，到处都是抓紧时间看书学习的景象，不但在火车上、汽车上人们坐着站着都看书，就是在火车站、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人们也不浪费时间，也都拿本书或者报纸、杂志什么的看，没有干等着白白浪费时间的。
三个多钟头后，火车到了三界口。胡君收起书装在黄书包里，从黄书包里抽出木锉拿着，随着一起下车的人走出火车站，走过已经没有几家亮灯的三界口街里，就进入黑黢黢的夜世界了。四周一片漆黑，借着满天的星星，只能够看见稍微灰白一点的乡间土路。刚走出街里时，胡君听到后面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便放慢脚步，等到几个人走到跟前，胡君问，你们是到哪里去呀？到前边大明屯。几个人回答。于是胡君随着他们一起走，走了三里多路，大明屯到了，几个人拐进屯子里，路上就只有胡君一个人了。还有十五六里路才能到家，胡君尽管以前也经常一个人走夜路，但是在黑乎乎的辽河东岸的乡间土路上，在深更半夜孤身一人的时候，尽管手里拿着二尺多长的木锉，还是不免有些毛骨悚然。忽然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响，突然一声什么鸟的鸣叫，冷不丁响起的犬吠，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弄出的声响，都会吓胡君一下，心砰砰砰狂跳，神经极度紧张，头发茬子直竖起来，不由自主地握紧木锉。为了自我壮胆，有时他大喊哎——哎——哎的几声，后来，他想起一本书里写的话，便在心里大声默念
荡荡天地，无遮无碍，
死去生来，有何替代，
要死便死，岂不爽快
默念一阵，觉得不那么害怕了，突然从身前路边树棵子里穿出一个黑影，像猫似兔，吓得胡君一激灵，同时妈呀一声。那像猫似兔的黑影没有停留，嗖的一下钻进路那边树棵子里去了。胡君不由大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同时握紧木锉做出防身架势。
没有回应之声。胡君脊梁骨出了一条子冷汗，头发茬子唰唰直竖，心狂跳蹦蹦蹦直要跳出嗓子眼，呼吸急促，似要休克。他站下极力冷静一下，又大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路两边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
胡君看看周围，到处黑乎乎模糊不清，估摸这里大约是在大王屯后边，距离家里还有十几里路。不能停，还要走。胡君索性像书中所写的那个人那样，大声念道：
荡荡天地，无遮无碍，
死去生来，有何替代，
要死便死，岂不爽快
同时，他让耳朵神经尽量麻痹麻痹，不听周围声音，让眼睛尽量只往前边茫然漫视，不往四周撒目，有时甚至半睁半闭，啥也不想，就紧握木锉往前走。
胡君十三岁开始上初中，由于家里生活困难，不能在学校住宿，每天要往返四十来里路上学。这样每天早上四五点钟时，胡君妈就起来给胡君做饭，胡君幼小的弟弟就在被窝里乱蹬乱哭，吵得全家人都睡不好觉。后来胡君就不让母亲起来为他做饭了，他自己起来练习做饭。当然起得要更早些了。他头天晚上刷好锅，舀好米，早上悄悄起来扒出灰，填上柴，划火点着，淘米三遍放到锅里煮。烧开锅后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这样全家人都能多睡二三个钟头好觉。农村不像城里，按钟点上下班，而是以太阳为准。夏天太阳四五点钟出来农民就四五点钟起床，而城里人还正在睡觉。冬天太阳七八点钟出来农民就七八点钟起床，而城里人已吃完饭上班了。胡君家里没有钟表，胡君凭感觉基本上能把时间摸个大概。但也有个别时候摸不准。有一次冬天夜里胡君做了个梦，梦见太阳出来多高了他还在睡觉，上学非晚不可了。他一惊醒来，糊里糊涂穿起衣服做饭吃完背起书包就上学去了。天一片漆黑，寒风刺骨。他走出四五里路也不见同路一个同学，东方也没有一点亮的意思。他就坐在路边壕窝里淤的一大堆厚厚的暄腾腾的包米高粱叶子堆里，心想等等别人再一起走。等着等着困起来就睡着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林海雪原上奔跑，树枝直刮他的脸，雪很深，都没膝盖了，雪粉戗到他鞋壳里冰凉冰凉。忽然他从雪岭上滚下来了，掉到一个湖里，湖水拔骨头凉，眼看就要没顶了，湖水却突然结冰了，把他像冻鱼似的冻在湖中间了。手脚胳膊腿都冻僵了，只有心口窝还有点暖乎气。这时一只大灰狼出现了，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冻在湖冰里想动动不得，吓得急喊“打狼啊！”忽悠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个梦。他还坐在包米高粱叶子堆里。黑暗中，他觉得眼前壕坡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像只大狗，这东西慢腾腾走上壕顶，真是大狗，尾巴却直拖拖的下垂着不往上卷。啊！狠!他听爷爷说过，狗与狼长得差不多，最明显的不同的是狗的尾巴往上卷着，狼的尾巴不能往上卷，而是往下耷拉着。他只觉得头发茬子直竖，浑身直哆嗦。那狼在壕顶上不紧不慢地走几步下到壕那边去了。这时听到后边有人语脚步声，是叔伯哥哥和几个同学来了。他随他们一起走，又走出十二三里到大明屯了，太阳才从土岗上升起。
胡君这时走在当年起早贪黑上学的路上，心里不由想起当年跑途上学那次早上起得太早了在大壕拐弯庄稼叶子堆里睡着了碰见狼的情景，不由想到，那时还有一路跑途的同学后来把狼冲走了，这回是单独一个人啊，可别再碰见狼。想到这，他的心跳更加快了，头发茬子直竖。但是没有办法，还得硬壮着胆子挺着头皮往前走。
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胡君拐到一个大壕上，沿着大壕顶的小路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亮晃晃的一条小河。胡君这才长出一口气：可下到家了！谢天谢地，没有碰见狼！
胡君走下大壕，脱下鞋袜裤子抱着，同时紧握木锉，试探着淌水过河。还好，水最深处及腰。上了对岸，涮涮脚，他穿上脱下的袜子鞋子裤子。他又走了一会儿，从北面进了邢船口屯。他家在屯子中间靠东边。在汪汪汪、汪汪汪的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他终于走到自己家了。敲窗户叫开门，小儿小女还熟睡着。妻子李玉要给他弄吃的，他说不饿。躺下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第二十八篇
第二天上午，妻子李玉去生产队干活，胡君领着儿子东东和女儿香香去屯子前边老人家里看望老人。
儿子东东已经八虚岁，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但是由于胡君去念大学，妻子要参加生产队劳动，五虚岁的女儿香香没人照看，只好让儿子东东晚上学一年，在家照看妹妹香香。胡君回来，小儿女都非常高兴，争着说，爸爸，香香可听话了，不淘气！爸爸，哥哥可好了，总哄着我玩，一次也没打我……
胡君高兴地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表扬说，听话是好孩子！当哥哥的让着妹妹，当妹妹的要听哥哥的话，不闹不打架，真都是好孩子！
老人家在屯子南边，距离胡君住的地方不到半里地。胡君领着孩子，一会儿就到了。老人家院子宽大，并列着两座房子，东面三间土房爷爷奶奶住，西面三间土房爹妈与弟妹们住。胡君先到东屋，见到将近八十岁的奶奶，问候奶奶好！奶奶说胡君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学校好吗？胡君一一回答，说学校非常好！奶奶高兴。两个孩子也争着问太奶好。爷爷去生产队劳动了，没有看见，胡君向奶奶打听爷爷情况，奶奶说挺好的，天天去队里干活，夜里还到河边打渔。呆了一会儿，胡君领孩子到西屋。弟弟妹妹都去上学了，爹爹去生产队劳动，只有妈妈在家。照样问候之后，胡君让东东领着香香到外面院子里去玩，自己坐在妈妈旁边，想了一阵子鼓起勇气说，妈，我想离婚，我们都忍了这么多年了，我们同学有的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离婚了，都是因为像我们一样，出身不好，受欺负被歧视……这些年，他们老李家总欺负咱们，不管有理没理，动不动就来咱家“派称”（说道，批评之意思）咱们一顿。咱们忍气吞声，还得好酒好菜待承他们；那年就因为半尺布，他爹就领着李玉上公社要离婚，闹得人们都知道，使我颜面扫地，简直跟韩信受胯下之辱一样；那回因为一点事，李玉就大骂，还到大门口，把咱们祖宗八辈都绝了……我窝囊了多少年，这回不想憋气窝火了，跟她离婚！
哎……妈妈长叹一口气说，这些情况当妈的都清楚，但是，还不能离婚，你想想，你们离婚，两个孩子怎么办？孩子投爹投娘来一回，容易吗？你怎能让他们小小年纪就缺爹少娘？没爹没妈的孩子能有好命吗？要是后爹后妈，孩子不遭罪吗？不看别的，就是看这两个孩子你也不能离婚哪！这些年都忍了，就为了孩子你再忍忍吧……哪怕孩子长大了，你忍不了再离。
妈妈说着说着，眼泪汪汪的。胡君听在耳里，想在心里，憋在一肚子里的怨气怒气只好继续憋着了。是啊，离婚了，一双小儿女怎么办哪？妈妈说的对，孩子投爹投娘来一回，不容易呀！他不由想起东东在娘胎里八个月时受震荡几乎流产，李玉下身流血，他不顾一切在冰河上骑自行车到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医院买保胎药黄体酮，一路往返连摔带跌，手腿都磕破；东东生下来以后，肺炎、肠炎，他经常抱着跑几十里去医院就医；香香小时也经常闹病，一次他抱着走乡村土路二十来里到付家屯，再上火车到一百多里的四平医院看病，险些丢了孩子——他抱香香看完病去抓药，由于付药窗口高，他抱着香香不好够，就把香香放在地上，让她站在那里别走。等他抓完药一看香香，却不见了。他登时心跳头昏，大喊香香！香香！小跑着转圈找，好不容易才在一根方水泥柱子后边找到，一把抱起，几乎哭着说，你可把爸吓死了……此时，一桩桩，一件件，像电影回放一样，在胡君心中闪现，让他感觉心里真如打碎了五味瓶，又如在心海里扔了一颗炸弹，非常非常难受。妈，那就看在两个孩子份上，我再忍忍吧，胡君说。
香香跑进屋来，躲进里屋墙角，说别告诉哥哥。随后东东也跑进屋来，嘴里说着，香香猫在哪了呢？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在里屋找着了香香，两个孩子喜笑声声。胡君看到这些，心里更难受不忍。等孩子从里屋出来，便辞别母亲，一手领一个孩子回去了。
晚上，胡君又到前院，先看见了爷爷。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头老太命根子。胡君是长子长孙，爷爷奶奶自然喜欢。尤其是爷爷，对胡君更加疼爱。胡君也对爷爷最亲。胡君小时候一断奶，就白天黑夜跟爷爷在一起，形影不离。爷爷在前边铲地，胡君在后边跟着；爷爷用钐刀打柴，胡君也抡着小镰刀；爷爷趁月亮地开荒，胡君也在旁边举小镐刨；爷爷甩旋网打鱼，胡君肩膀扛着鱼兜子；爷爷去队里开会，胡君也回回跟着……一次开会到半夜，天下起雨来，爷爷怕胡君叫雨激着，就和胡君在小队部睡了一宿，天亮雨停了才与胡君一起回家。胡君爱吃甜东西，爷爷总给买糖果。秋末冬初，还让奶奶把甜菜疙瘩切碎熬成糖稀，盛在大坛子里。每晚睡觉时，胡君爬在爷爷被窝里还要喝上顺甜的一碗。冬天，卖糖葫芦的天天到胡君家门口叫卖，当然是因为总不白喊。后来爷爷从商店买来山楂、白糖，领着胡君用小刀把一颗颗山楂籽抠净，用小铁锅熬化白糖——给胡君蘸起糖葫芦来。仓房粮囤穴子上插满了晶莹通红的一串串糖葫芦，胡君啥时候想吃都有，还比卖的串大糖多干净……爷爷慈祥的目光，慈爱的心肠，化成了胡君童年的七色彩虹、甜蜜时光。胡君长大了，结婚了，爷爷还一如既往关爱胡君，经常到胡君那里看看园子种的怎么样，随时进行指导。胡君上大学去外地，爷爷既高兴，又不舍。离家几个月回来，胡君看见爷爷非常高兴，爷爷也非常高兴，互相询问彼此情况。爷爷问胡君在大学吃得怎样，住的怎样，学习怎样，胡君一一回答，爷爷听了很高兴。胡君问爷爷都八十来岁了，还去生产队干活累不累？爷爷说不累，干活干惯了，不觉得怎么累了，一天不去生产队干活，反倒觉得不自在。胡君说，听奶奶说爷爷还夜夜去河边打鱼，够辛苦了。爷爷说，不觉得辛苦，习惯成自然，天天白天到生产队干活，夜里到河边整鱼，几十年都这样，习惯了，不觉得什么劳累辛苦了……
在东屋和爷爷唠了一阵嗑，胡君又到西屋，与爹爹和弟弟妹妹们说了一阵话才回自己家去。
胡君在家住了两宿，第三天上午，又走二十来里土路到三界口坐火车，下午就回到了学校。
第二十九篇
胡君自打跟母亲说看在孩子投爹投娘来一回不容易，再忍忍吧之后，心里就像罩上了阴云一样。他看过哲人的警句格言：爱一个人，就要拼命地去爱；恨一个人，就要拼命地去恨。现在，他为了两个孩子，明明不爱一个人，还不能离婚；为了两个孩子，明明恨一个人，还不能拼命地去恨，还要忍着，维持着。这算什么生活呢！
胡君回到学校，在校门口看到于泓心里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泓正一个人在校门口徘徊，好像在随便散散步，又好像在等待谁。胡君走近，于泓好像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看见胡君，高兴地说，回来了！胡君！
哎！胡君看到于泓，心里也非常高兴，但是想到母亲“孩子投爹投娘来一回不容易…不能离婚”的话，对于泓的热度也无可奈何地减少了。他把宝剑似的木锉还给于泓时，只说了谢谢、谢谢就感觉没啥可说了。
于泓发觉了胡君情绪上的微妙波动，对胡君的热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升温了。她问，你家都好吗？
都好。胡君应付着答。
你家她——我应该叫嫂子的，她好吗？
也好。
你家孩子，叫什么了？
男孩叫东东，女孩叫香香。
东东和香香都好吗？
都好，只是东东都到上学年龄了，为了看他妹妹，没有上学，唉！
你母亲不能帮助照看吗？
我母亲有时生产队也让参加集体劳动，我奶奶年岁大，身体还行，我二弟也有小孩子了……一言难尽，唉！
那东东可别耽误了。
明年香香大一点了，就该让东东上学了。
二人说着走进教室。教室里只有李景铎和安芳菲，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芳菲在李景铎前边座位，李景铎紧挨安芳菲后边的座位。
见胡君于泓进来，李景铎安芳菲几乎同时开口说，回来这么快呀胡君！
胡君说，还没有李景铎回来的快哪！胡君知道安芳菲家在铁岭街里，又说，安芳菲没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呀！
安芳菲说，我是才从家回到学校，跟于泓一起回来的，到校门口于泓忽然说有事还要回去一趟，我要陪她她说啥也不用。
李景铎问胡君，家里都好吗？
都好，胡君答，又说，你家里也都好吧？
嗯……嗯……
他也没有回家呀！安芳菲说。
挺远的，来回跑啥？李景铎说。
开原才多远哪！还没有三界口六分之一远呢。胡君说。
李景铎说，家里也没事……我想在学校好好看看书，笨鸟先飞一步。
于泓看着安芳菲说，怪不得你妈说你天天都到学校学习，可用功了！你也要先飞呀！你可不是笨鸟呀！
安芳菲脸一红，说，我咋不是笨鸟？更是！说完，低下头假装看起书来。
李景铎也伏在桌子上，看起书了，不知是真看还是假看。
胡君和于泓见此情景，也坐在座位上拿出一本书来看。至于看没看进去，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过了一阵子，李景铎抬起头感慨非常地说，李商隐这首无题诗真写绝了！他不顾别人反对不反对，同意不同意，就大声读起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尤其这“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太好了！太好了！他回过头来，对胡君说，胡君，你看这首诗叫无题，其实，我看就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的。你说对不对？
也可以往别的方面想，就像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可以理解为君子贤人。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景铎激动地说，真是写绝了！春蚕到死的时候那丝才尽，蜡烛烧成灰了那淌的泪才干！真是这回事，这爱情一生一世，直到死时情才了。他怎么想出来的呢？他是不是真正经历过？肯定是有这方面的体会。你说呢？胡君。
胡君说，还真让你说对了。据材料记载，李商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被家人送往玉阳山学道。这期间李商隐与玉阳山灵都观女士宋华阳相识相恋，但是因为在道观里，两人的感情却又不能为外人明知，而作者的心内又奔涌着无法抑制的爱情狂澜，因此他只能以诗记情，并隐其题，从而使诗显得既朦胧婉曲、又深情无限。李商隐还写了多首以《无题》为题的诗篇，大多是抒写他们两人之间的恋情诗。这诗就是其中一首。
怎么样？我猜对了吧！李景铎非常得意地说，爱情就得像蚕一样，到死时那丝才尽…他提高声音说，好像怕安芳菲听不见似的。又故意问胡君，胡君，我说的不错吧？
不错，胡君说，这丝方尽的丝，与思想、相思的思是谐音，这里含有相思才尽的意思。
哎呀！你这一说，又进一步了！爱情要像春蚕的丝，相思就像春蚕的丝一样，到死才尽，才没有了。真绝了！
胡君说，还有比这更进一步的呢！我记得欧阳山的《苦斗》里好像把这两句改写成了“春蚕到死丝还有，蜡炬成灰泪未收”，你看，原来是丝方尽，这回是丝还有！原来是泪始干，这回是泪未收！怎么样？更上一层楼了吧？
真是，真是！李景铎说，爱情、相思，春蚕到死丝还有，蜡炬成灰泪未收！太感动人了，太感动人了！
于泓没有吱声，但是她的眼里，仿佛澄清的深潭投进了一块石子，荡起一层层涟漪，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
安芳菲也没有吱声，但是她粉白的脸颊浮上了一片红霞，同时频频不易发觉地微微颔首。
第三十篇
五一放假后开学的第四天，上午第二节下课，一个工人模样的姑娘把李景铎叫出教室。这个姑娘在教室外边站着等了多半节课，一会儿往教室里看看，一会儿往教室里看看，可是没有下课，她虽然很着急，也没有径直进教室找人。
在男生女生的睽睽目光中，李景铎走出教室跟着姑娘，走出窄小的校庭。李保之瞅瞅姑娘与李景铎，又瞅瞅安芳菲和周围的同学，翻着眼珠大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有情况了！有情况了！
安芳菲脸一红一红的，她本能地跟了李景铎与那个姑娘几步，又怅然地停下了，在原地转圈走了几步之后，就旁若无人地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发呆。
于泓尾随着走进教室，坐在安芳菲旁边，拉起安芳菲的手，抚摸着，抚摸着，看着安芳菲的眼睛，默默无言，好像在给安芳菲抚慰与同情。
你说，叫他走的那个女的是他什么人？安芳菲眼泪汪汪地瞅着于泓问。
也许是他的妹妹。
长的不像。
也许是他的亲戚或者什么人吧？
我看不像，那眼光不对。
一会儿他回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安芳菲默默点点头。
李景铎和他原来的对象，原来都在开原国营机械厂工作。李景铎是钳工，他对象是车工。俩人已自由恋爱三年多了。李景铎考学离开工厂，他对象没有考上，还在工厂工作。
李景铎与女工走出学校大门，二人没有并肩走，也没有手拉手，不像现在青年人搞对象肩靠肩、手拉手、勾肩搭背、搂腰推着走，而是一前一后、相距一二步远，是典型的那时代东北人搞对象走法。他俩默默走着，没有吱声，走出校门一百多米远，看见一个牛肉火勺店。女工说，哎，停下。李景铎停下，转回身。女工说，走，到里边吃几个火勺。说着走进火勺店。李景铎跟着。女工在紧靠里边的一个小桌子坐下，李景铎跟着走到里边，在女工对面坐下。还没有到吃午饭时间，店里没有别的顾客。
服务员走过来问，二位吃点什么？
女工说，二十个火勺，两碗鸡蛋汤。
好嘞！服务员答应着走了。
女工看看周围没有人，问李景铎：每年五一都在一起过，今年你怎么没找我？
李景铎说，我没有回去呀！
五一放假人家别人都回家了，你怎么没有回家？
我想在学校好好学习一下，你知道，我基础差，我得挤时间撵撵呀！
挤时间撵，就差五一这几天吗？以前你几天看不见我就丢魂似的，刚开学时还几天就给我写一封信，这段时间信也没有了，我还以为你要五一回来，给我个惊喜呢……女工说着眼睛里泪光闪闪的。
李景铎见此情形，急忙说，你别往别处想，我就是想趁别人放假，好好撵撵课程，再说，回家来回还得花好几元钱，我想省点是点吗。
女工说，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邮钱吗？我每月开资就给你邮来一半工资，怕你困难着。我想，你念书，我没有考上大学，就工作挣钱供你，我工资拿到手，就一人一半分开，月月给你邮一半，你要还不够花，我再多给你邮。
够了，够了。李景铎急忙说，我只是想省点是点。
你……你……女工说，你……是不是变心了？
没有，没有！李景铎急忙说，我怎么能够变心呢？你对我那么好！
那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想念我了？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时时刻刻想念你，只是压在心里，学习紧张呀，有时想写信都没有时间。你就放一百个心，不，一千个、一万个心吧！我告诉你，我们最近学习了一首诗词，古人在诗词里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是说，两个人的感情如果是长久的，又岂在乎非得早早晚晚都在一起呢？你看，人家古人多懂感情。我学习了这首诗词后，深受启发，感到真对，两个人如果感情深，早早晚晚在不在一起都没有关系。你说呢？
女工说，两情……怎么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是，我还是不放心哪！
哎呀，你就把心好好放在肚子里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工重复着，心里还不落地。
火勺上来嘞！服务员喊着端来二十个火勺。新出锅的火勺，在盘子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紧接着，服务员又送来两碗鸡蛋汤，笑着说，二位慢用！
女工先给李景铎夹火勺，李景铎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女工还是把夹着的火勺放到李景铎的食碟里，然后自己夹了一个火勺放到自己的食碟，对李景铎说，吃吧，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吃着火勺，女工关心地问李景铎学校伙食怎么样、吃饱吃不饱、宿舍冷不冷、学习累不累……李景铎随问随答。
他俩边吃边聊，女工说的多，李景铎说的少。吃完了，女工掏钱买单，又给了李景铎一些钱。李景铎收了也没说一句什么，就揣进衣服兜里。
二人从火勺店出来，女工想与李景铎在附近走走。李景铎说，我下午还要上课，就别在街里溜达了，我送你去火车站，一路连唠嗑。女工站在原地思考一会儿，说，好吧，别因为我来耽误你学习。李景铎先迈动双腿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女工随后跟着。
正是中午，五月的阳光温暖怡人，天空中一朵一朵银亮的白云好像丝绵似的，恋恋不舍地轻轻飘移。街道两边的树木仿佛沉醉在温馨的梦里。杏树的花早已落了，但是细看会发现一个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小青杏子隐藏在枝叶里。桃花也已经凋零，残蕊枯瓣皱皱着附着在枝上，让人看了不免感伤。街上的行人比较少了，也许是人们都回家或者进饭店吃午饭的缘故。
李景铎和女工一前一后在街上走着，相距总是二三尺远。女工随走随不时地跟李景铎说，你慢点走呀，我都有点跟不上了。李景铎听了，脚步慢了一会儿，不久就又加快了脚步。女工就又说，你慢点呀，忙什么呢？我都撵不上你了！李景铎又慢走几步，不久又加快了脚步。
女工有点生气地说，你咋地了？以前跟我逛街也不这样啊！
李景铎说，这不、不是逛街吗？是送你去火车站，我下午还要上课呢。
女工说，送站你也慢点走呀，我都撵不上了。
李景铎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快了，好，我这回慢点走。可是他走着走着，又把脚步加快了。女工就又说你慢点呀。
就这样，李景铎把女工送到火车站，进了候车室。李景铎说，我给你买车票去。女工说，不用了，我自己买吧。
女工自己买了火车票，不一会儿开始检票。李景铎站在检票口，看着女工进了车站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了，女工在车窗里还对李景铎频频招手。
李景铎对着火车也招了几下手，然后转过身，吐了两口唾沫，嘿嘿地笑了几声。
未完待续